杂谈 | 被讨厌的女性——《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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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菜芯

编辑 | 暮云

图片 | 网络

制作 | 朱迪

说到被讨厌的女性，笔者心中最经典的形象便是《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中的女主角川尻松子。强对比度暖色调的斑斓背景中，穿着华丽的红色成人礼和服的女性，夸张地摆出了斗鸡眼嘟着嘴面向镜头。本只适合在小孩子脸上出现的夸张鬼脸却在严肃的场合由一个成年人做出，有种错位的别扭感，是一个叫人看了只能尴尬地露出勉强笑容的场面，也是笔者谈到令人讨厌的女性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画面。

图 1 电影《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女主角川尻松子

电影《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台湾译名，大陆译《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港译《花样情缘》）改编自日本作家山田宗树的同名小说，由中岛哲也执导、女星中谷美纪主演。电影于2006年5月12日在日本初映，并为2006年金马国际影展的闭幕片。凭借这部影片，中谷美纪获得了第30回日本电影金像奖、第1届亚洲电影大奖、第61回日本电影大奖等奖项的最佳女主角，可见松子形象塑造之深入人心。国内，此部电影同样收获好评，68万豆瓣用户曾经观看，豆瓣评分达到8.9，是一部经典的剧情歌舞片。

电影中的女主角川尻松子出生于昭和年代，死于平成13年。人们对她最后的印象定格为了邋遢、粗鲁、精神不正常、讨人厌的死老太婆。但这样的她，年轻时也曾经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并在中学里担任教师，和帅气的男同事互有好感，前途和她的笑容一样明艳。电影的主线便是通过松子的侄子笙的视角，追溯松子如何从一名前途光明的女教师一步步成为惹所有人讨厌的老太婆。

图 2 电影《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豆瓣评分页面

松子是个讨人厌的女性，这是所有看过电影的人无法否定的事。不仅是指剧情中因为她的自我愚蠢或是邋遢粗鲁而被其他人物所讨厌，更是指被电影外的观众所讨厌。她令人讨厌的地方在于，她的每个选择每个行为总是不够明智，甚至是普通人所难以理解的。松子人生的转折点出现在一次修学旅行中出现的学生偷窃事件，她被同行的带队老师们推出去成为负责解决的人，要求她找出偷窃的学生向老板归还款项。无论是毫不犹豫地认定班上的差生就是犯人并逼迫对方承认偷钱，还是试图偷同事的钱垫付假装学生已经认错还钱，最后甚至只是因为觉得太麻烦而自暴自弃地向旅店老板说是自己偷的钱，松子的每个决定都叫人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指着她的太阳穴大骂她是怎么想的。对学生明显的区别对待和刻板印象、缺乏道德底线的偷钱行为、和因为紧张做出的不经大脑不顾后果的行为都反映出她做老师做人的不及格。而更叫人讨厌的是，她的每个不够明智的决定，都把她的命运逼到了更差的境地。松子因为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一步步被迫偏离原本光明的道路，这是大部分观众很难否认的事情，也是一部分人会说的“咎由自取”。因为松子做的每个不够明智的决定，都会反复在观众脑海中出现，“如果当时没有……而是……现在就不会这样了”、“那个时候她明明可以……但她没有，所以今天都是她活该”，松子的悲惨遭遇被转变成了她自己个人品质缺憾的可视化结果，她过得有多悲惨就反证她有多冲动、盲目、愚蠢，所以松子是一个讨人厌的女人。

但随着影片剧情的推进，观众和松子会走向和解，关键在于松子从讨厌的女性转变成了可怜的女性。松子被学校解雇离家出走后，她的人生每逢有些许起色，随之便是不可避免的更深的深渊。在第一任家暴男友自杀后，她成为了男友对手的情妇，却得知对方只是想通过拥有她胜过男友并被甩。连续两次被抛下的松子改变了想法：既然男人渴求我的身体，那我就利用它来赚钱。松子凭借努力成为了一名成功的泡泡浴女郎大赚一笔，虽然只是风俗业也竭尽全力日夜锻炼练习的身姿令观众们感受到松子蓬勃的生命力，展现出她作为女主角的魅力。然而，就在就在松子魅力初展露之后，她发现自己被合伙办生意的新男友背叛，扭打中松子意外杀死对方，自此，松子的命运陷入了难以逃脱的泥潭，再用力拔起脚，下一步也只能在泥水中踩得更深。遇到憨厚善良的理发师并过上幸福的日常时，被警察追查上门入狱；在狱中培育出美发技能成功找到工作并结识到朋友的时候，和曾经在旅店偷钱、如今沉迷赌博并加入了黑道的学生阿龙重遇；本以为拥有深刻羁绊的二人可以一直相守，阿龙却入狱并在出狱后为了不继续破坏松子的人生而狠狠地甩掉了她。在一次次的转折磨砺之中，松子在荒谬鲁莽的行事作风之下对生活对爱情始终不变的热情和冲劲被显露，观众对松子的观感也从单纯的讨厌变得复杂。松子的行为和决定虽然不明智也通常不怎么正义，但也绝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恶，不应该承受那么悲惨的遭遇。因此，当松子从阳光朝气的女教师变成毫无动力，邋遢、懒惰、粗鲁、神经质、活得像乞丐的臭老太婆时，片中的她或是因恶臭的气味，或是因为怪异的言行，或是因为粗鲁的碰撞，被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讨厌；荧幕外观众的情感反而从讨厌转向了唏嘘，和松子这个角色走向了和解。

而影片的结尾，也是松子的身死，完成了荧幕内外“讨厌”情感的颠倒。松子在医院重遇曾经的狱友，也是难得的朋友。对方一直牵挂着为了爱情和黑道纠缠不清的松子，再会时看见形象全无的她表示了惊讶和关心。松子朋友的出现对她美发造型技能进行了重新的肯定，还提供给松子重新从事美发行业的机会。在纠结当中，松子在幻想里又看见了病逝的妹妹，她躺在垃圾堆中，双手往上空高高伸出，一剪一修间，完成了一个从没有机会给妹妹做的发型。久违的动力和勇气支撑着松子从垃圾堆中爬出，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河岸上找寻之前在激动中丢弃的好友的卡片，她甚至在河岸边上看见深夜徘徊的初中生时久违地重拾她曾经作为老师的职责，出声劝他们早点回家。松子的形象彻底从愚蠢的、自暴自弃的、自作自受的女人转变成了坚韧的、积极向上的、甘于付出的女神。因此，当松子被一群初中生围殴致死的时候，观众曾经的“讨厌”的心情完全被颠覆，松子的神性化亦被完全。

对于殴打松子致死的初中生们而言，打人的动机很简单：松子是一个形象丑陋可怕，深夜还独自一人在河岸徘徊的“臭老太婆”，同时她还是个会念叨管教他们的大人。这意味着她既是作为与儿童“对立”的大人，又因为她的年老、性别和独身处于弱势。因此，面对又臭又丑还爱管教人的，讨厌的人，用尽各种手段使其不可能再出来讨人厌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对于看完整场电影的观众，目击了松子的一生如何极尽奉献之能事却在最后可能好起来的希望前面被迫倒下，对松子本人品德的质疑被过于绝望悲伤的结局冲走，一开始讨厌的印象彻底被推翻。松子因为被讨厌而死，也因为死亡而不再被讨厌。

《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中对松子最早下的“讨厌”的判决在于她对邻居造成的困扰。房间里的恶臭，对社区公约的无视，深夜大喊大叫，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自然不能讨他人的喜欢反是极度讨人厌的了。这么一个讨厌的女性却死于一件大部分人不会觉得讨厌的平常的事，引起旁观者心中深深的戚戚然。

松子的一生过于戏剧化，我们看完之后或许难以想象自己会完全遭遇一样的事情，但看到结局总是能感受到难以解释的，被巨大的哀痛和无力感紧紧裹握心脏的窒息感。有人解读为对松子为爱情一往无前姿态的感动，有人觉得是对如此一名充满韧劲面对生活困难百折不饶的人类的深刻惋惜，笔者也为之思考了很久。无论是被以爱情之名概括的松子的目标和热情，还是笑着面对痛苦生活的精神，都是这部电影令人印象深刻的点，却不足以解释笔者在看到结局松子倒下时撕心裂肺的绝望感，可以令人哭得脑子发昏浑身颤抖，仿佛灵魂深处被触摸的颤栗。这种困惑在读到2年前一宗新闻时有了理解的路径。

#她就是我 是缅怀大林三佐子的人们创建的话题，使人们聚集起来的最主要原因便是她的悲剧警醒了所有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的女性，她的未来很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未来。有着这样的共感的女性可能是因为发现梦想的不可企及，可能是发现市场和薪水对女性的不友好，可能是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过上大家口中稳定的生活，而引起共鸣。而引起笔者内心震撼的是，“讨厌”的杀伤力。只需要一点恶感，一点被讨厌，就可以导致性命之害；而这种讨厌，往往是不讲道理的。无论是如松子般自暴自弃对周遭许多人都造成各种麻烦的惹人讨厌的女性，还是如三佐子般面向困难从不放弃从不麻烦别人的不讨人厌的女性，在不同的时空中都因为招惹了别人的不愉快而丧命。讨人厌的和不讨人厌的女性，最后都因为被讨厌而死，实在讽刺。

她们两位女性的命运，向我们昭示出“被讨厌的勇气”背后的黑暗荆棘。勇于被讨厌看起来总是耀眼的美丽的，但这种夺目对一部分人也意味着脱离常规的刺眼，而引人注目同时意味着危险。松子和三佐子都可以说是拥有被讨厌的勇气的，敢于追逐自己幸福的人。松子认为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孤独，因此为了摆脱这种境地，明知道和身为黑帮的阿龙在一起危险万分仍然决绝地选择前往；三佐子在面对不适合的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时会毅然地离开，面对家暴的丈夫离婚时是如此，面对不合适的工作时也是如此。可惜，松子的人生尚且能被电影歌颂，三佐子的人生则完全揭露这种生活背后的意义。勇敢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事业和爱情也就意味着对稳定生活和常规秩序的偏离，也就给了别人讨厌自己的理由，而对于讨厌的人，伤害对方似乎完全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两个不符合社会常规的深夜独自长期出现在室外的女性静静地永远倒在地上。

以上文字看起来完全是对偏离社会“正常”的人的深情劝诫，以关心之名告诫大家回归社会主流和谐共处，但笔者的意思并不是让大家放弃选择的勇气，尽力讨好别人别讨人厌。今天在此长篇大论，不过是和为了三佐子上街游行的大众一样，希望再没有以讨厌之名肆意行伤害之事。讨人厌与否从来都是相对的，以对方讨人厌为由试图辩解所有伤害都是对方活该更是不能接受之事，却也是当今社会的常态。其中，女性可以被讨厌的理由多之又多，就像松子被讨厌的理由，一千个人就能举出一千个理由：肤浅、无知、爱做梦、恋爱脑、识人不清、卖淫、无道德无伦理……但正如片尾中，当大家面对压倒性的超出各自心中“讨厌”范围应受的报应时不由得产生的怜悯，便可以知道讨厌从来不是施加伤害的原因。读到此处，大家心中或许各自都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被以讨人厌，活该为由受到伤害的例子，无言相赠，笔者唯望这种悲伤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少。